蓝蓝蓝鸟

Ça ira mon amour.

【羡澄/双杰】欲知命短问前生

简介:他走过风,走过雨,走过炎阳烈日,走过地府三途,走过云深,走过夷陵,他最终回家,走向他。

预警:字数11K+。一发完双杰向。写文时心里想的是爱情,但是完全跟着原著发展,所以实际上是什么情你们自行感受,反正忘羡百年好合了而且还是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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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的枉送了性命。

2

魏婴睁眼,如从长梦中醒来。

眼前一条八方街,闹市人杂纷繁,女子软语男子叫卖,沿街朗声落了一片人声,孩童牵着风车从他身边跑过,利落撩起他衣角。

除却姓名,他再想不起一点记忆,倒是模糊记得个莲塘的影儿,接天莲叶,影影绰绰的一团,泛舟凫水,还有女子温软笑声,他呼吸窒了窒,那影子又瞬间消失得没影儿。

魏婴走向一旁茶馆,对着门廊立着一女子轻巧一拜,道:“叨扰姐姐,不知姐姐可否告知此处是何地?”

女子疑惑的看了眼魏婴,却还是颔首温言道:“此地处云梦,公子未见山门牌匾?”

“小子似乎刚酒醒,这脑袋里是想不起一点之前的糊涂事了。”魏婴陪笑,扯个谎饶了过去,于是便再一拱手道谢,抬脚进了茶馆。说书人正在胡天海地唾沫横飞,但下方人群议论纷纷也是嘈杂,魏婴侧耳听了半响,也只摸出个讲的是夷陵老祖的头头,说什么射日之争大杀四方,不夜天城血洗城门,入魔堕落终得百家围攻,亲师弟下手斩杀魔头,献舍归来随含光君云游四方,数年后寿终正寝,下头有人嚷嚷这魔头居然落了个善终的下场,也有人叹口气说这人一生算是坎坷,魏婴砸了咂嘴要了杯茶,听着那说书人继续唾沫横飞扯起了云梦的仙门江家,说到自家地界,下头茶客们也都积极了起来,甚至还开始打断了说书人的讲话自己添上几句听来的传言,魏婴听着那话题越来越没边,干脆分着神心头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脑内更是乱如麻。

“说这数十年前江家宗主江澄去世后,金家小宗主金凌几乎是一人独挑两家大旗,手段风行凌冽像极了他舅舅江宗主,数日之内便镇下金江两家不安分子,培养了江家现任宗主,还将两家共同改革并肩,此后这些年联姻合作,亲上加亲,实如一家啊。”

“那可是,要知道当年金小宗主可算得上江宗主一手带大,听说这么多年金小宗主的衣服上就没脱下过九瓣莲的花样。”

“还金小宗主呢,人早当金宗主几十年了,还常常回莲花坞看看,你真不怕人家坐在这小酒馆里听你这么乱叫揍你一顿啊?”

“嗨,人家玄门修士,那儿犯得着和我一般见识,再说人金宗主何苦没事儿到我们这旮旯来听书喝茶……哎师傅,你快些再讲讲那江家的故事罢,听说那江澄当年被叫做三毒圣手,为人阴翳狠毒,虽然养大了金宗主,但也听说杀鬼修无数,手段残忍狠厉,竟不像是个宗主啊——”

魏婴听了几耳,突然听见一声冷哼从头上传来,抬头看向雅间,坐着一紫金外袍的公子哥儿,风神俊朗,眉目英气,只是嘴角一点讥诮的笑,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

魏婴端详了会儿那皱着眉的公子哥,几乎断定那定是个修为深厚的修士,皮相上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是一股子冷劲,蹙眉敛神,嘴角僵硬的弧度看起来却楞是传出个不惑之年之人的疲惫,他来回摩挲着指根上一枚紫色戒指,似乎是个无意识的动作。魏婴咂嘴,都说修习之人延年益寿,他还真的有点羡慕。

可那说书人还在嘴皮子翻飞,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讲着那江宗主杀鬼修屠温狗,为人狠戾不通人情,那公子神色越发阴沉,终于一把拍桌,振声开口。

“还望先生莫要再讲三毒圣手,口下留德。”

说书人和茶客几乎都安静了,不知是被那声音里的冷气镇住还是被这不知好歹的打断吓到,一时间竟然无人出声。

“公子是……?”

“还能是谁,你方才说的金宗主呗。”

魏婴刚一开口便被自己给吓住,他没打算再当什么出头鸟,但嘴巴却把不住门开始叨叨,“公子外袍金色,虽然衣服是看起来不起眼,但也是不起眼的好料子,何况您里衣上的暗纹九瓣莲可没遮住,金家穿金,江家莲纹,再加上公子一身修为,眉眼老态怎得和的上不过三十的皮相?又对云梦江宗主这么上心的人,您也来猜猜那位公子是谁?”

魏婴露出点笑,一双桃花眼还有些得意,他抬头望见那公子起身下楼,拂袖间露出的气质真真是稳重,不知怎的自己也生出一股愉悦感,甚至想上前碰一碰那孩子。金凌站定在大堂,却先打量起了魏婴。

“你是谁?”

他问,声音八分冷漠两分好奇,昂着下巴的弧度高傲无比。

“不知前尘,往事已忘,只知姓魏,尚在寻路。”魏婴还是笑着答,也没说什么假话,如今他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连该干什么都是一团乱麻,金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倒是生得眼熟,还是个姓魏的。”

“保不准哪天宗主确实见过我呢,不过左右是我没了记忆忘了干净,”魏婴依旧笑嘻嘻,金凌只是冷哼一声,已转向了说书人,只见着茶馆里人人噤声,对着如今玄门最大家族宗主,再想想之前嘴碎谈着那一堆玩意儿,只想着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家见妻女。

“金某先把话放在这里,”金凌的声音冷漠,眉眼挑起刀锋,“我舅舅江澄当年护云梦,保莲花坞,数十年功绩如何回去问问你们的爹娘舅婶,如一无所知还在这里嘴碎信口开河,现在的江家宗主有副好脾气,我可没有。”

金凌冷眼剐过在场茶客,落在说书人身上吓得对方一个哆嗦,而后嗤笑一声拂袖便走,唤了魏婴一声。

“姓魏的,跟着来。”

魏婴还未发话,便被金凌一只手拖出门外,挣扎几下无果,更是直接摔在地上。他抱怨两句起身,面前的金凌已经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魏婴叹气挠头,“我不知道金宗主和姓魏的是不是有什么过节,要是您和姓魏的有过节,万一那个姓魏的真的是我,我现在也啥都不记得,您要向我讨个说法我是真的拿不出来啊。”

“哼,”金凌冷笑一声,“和我有过节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虽然有个姓魏的和我确实过节天大,不过如今倒只觉得你这小子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眼熟,虽不知你这是装疯还是卖傻,我倒是对你好奇得很。”

“你既提到寻路,可是要去什么地方?”

魏婴嘿嘿笑了一声,“金宗主倒是听得仔细,我虽没什么记忆,却不知为何时时容易想起一片莲塘,四面场柱,一片校场,塘间少年凫水,小舟片片,我总觉得那地方必定对我很重要,只要一想到就心头酸涩,敢问金宗主可知是何处?”

“莲花坞。”

金凌的声音蓦地冷下去,看着魏婴的眼光利如刀锋,“你怎会想着那地方?”

“宗主莫着急,我不知道莲花坞是何处!”魏婴急忙解释,金凌的眉心却更加拧紧了,“莲花坞是我江家所在,我从未在那里见过你,你怎会觉得那地方对你重要?”

“我也不知,只是脑中之事时有变化,唯有这一处总是那副样子,七月夏夜最热,莲塘东边桥下是乘凉好去处,校场上是射风筝的最好地方,而莲塘里出藕做莲藕排骨汤最好——”

“你是个什么人!”

金凌眉头紧蹙盯着他,面上八面不动的稳重裂出条缝,魏婴也不知怎么回事,脑海里的东西本是没有那么多的,但顺着嘴巴就说了出来,他还想说莲藕排骨汤的味道鲜香,莲子采下来堆在小舟上能吃上一下午,后山的山鸡不好打得用小米下套,湖里靠近急转弯的那处鱼最多。

他只是突然想把这些说出来,顺着嘴就说了出来。

金凌皱了皱眉,拂袖转身,“随我去莲花坞,我到要去问问江家何时出了个疯子。”

“说来今日宗主怎么突然到了云梦,金家大事不需您做主?”

魏婴跟在金凌身后,沉默了半天随意找了个话题,金凌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轻声道:“今日舅舅忌日,我若不回去替他照看好莲花坞,他肯定叫嚣着要打断我的腿。”他声音平淡,只在“舅舅”二字出现的时候微弱的颤抖,他走在魏婴身前,一身金袍猎猎作响,他走得不慢,身子却无端生出形销骨立的孤苦,魏婴看着他背脊挺直向前去的样子,只觉得嘴里发苦,他突然有点想伸手摸一摸金家宗主的发顶。

那必定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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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婴嘴里叼了根草芯,味道清甜的在舌尖打转,他一路自来熟的跟着街边姐姐们调笑,一双笑眼闪着光,姑娘们皆是掩唇轻笑,两腮飞红,金凌只当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着痕迹的往他身边远离了几步,待他回神,已看着魏婴满手吃食物件,腰上还勾着个铃铛,紫穗摇摆,声音清脆,他兴致勃勃地凑到金凌身边,掏了块糕点就放在他手心里。

“宗主莫板着张脸,尝尝看这莲藕糯米糕可好吃不好吃?”

“我不喜甜。”金凌却皱了眉。

“啊……”魏婴愣了一下,他却觉出点隐隐约约的不对滋味,好像金凌就该喜欢他给的糯米糕,不对,金凌不喜欢,那他怎么就觉得他会喜欢呢?他觉得谁会喜欢?

“舅舅这一辈子没什么人了解得透,就算是我也不曾了解他前半生。”

金凌突然开口,望着手里的莲藕糯米糕出神,“所有人都说江澄江宗主多么狠厉阴翳,不近人情手段狠辣,但他才是把我带回江家的人,是我阿爹阿娘死在那个该死的夷陵老祖手下后唯一一个待我的人,他自小没得到太多温情,也不懂怎么教育小孩,但他待我很好,用尽了他想得到的办法待我好。”

“他是很好的人,他一直都很好,只要被他划归成了他的人,他就会很好,但他只能对那些人好,他毒,也独,除了他认定的人,别人都不是他关心的对象,但他一旦认定了谁,就会倔强到死的护这那人。小时候我被他追得满校场跑,他拿着紫电说要打断我的腿,我小时候何其怕他,也曾憎他,而如今我明白他不过是不晓得如何教导我,如何让让我更快长大能够担起金家的担子,又不想让我去担金家的担子。他当初就是在我这个年纪被推上了江家宗主的位置,独身一人,扛起大旗。后来他受了伤,年年秋寒冬夜我就要去为他送药,那是他当年被人当胸一剑落下的病根,潮湿雨季冷季发作,夜夜苦药味浓,久不散去,他桌上总有一盘莲藕糯米糕,我问他是否独爱这甜味压苦,他却只是摇头。”

金凌叹气,把那糯米糕还给魏婴,往前更快了几步。

“用这些陈年旧事叨扰公子,是金某太烦人,莲花坞就在前方不远处,魏公子随我来。”

魏婴望着手里满满一袋糯米糕,竟是满嘴辛苦味道,他咬了一口,却也压不下那苦味。

他试着拼凑一个人影,在榻上披着外袍咳嗽喝药的影子,困倦着思考改革江家的年轻人,或者别的,他想象不出,只能想一个月下独立的男人,目光无喜无悲,望不知何处。

金凌似乎走得太急,魏婴远远的就看不见她的身影,抱了满手物什瞧见不远码头上站着个体态温婉的姑娘,两边黑发盘在耳边,襦裙上绣着一片紫色九瓣莲,魏婴突然开心起来,雀跃得像是刚生得奶狗,急急的就要去问问有没有见过金凌,没曾想还没开口,那姑娘就向他笑起来,细细的柳眉温柔如水,让魏婴心头流过一阵暖流。

“阿羡,”那女子向他伸了手,声音却有些慌乱,他几乎落泪,“怎么从夷陵回来了?”

3

“师姐,我想你了。”

这句话无比顺滑的从他嘴里落出来,他一惊,又觉得没什么问题。好像他天生知道这女子是谁,好像他一直知晓这女子对他的意义,前一刻还一片空白的脑海顺溜的钻出些记忆,这是师姐,那声音对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珍惜的女子,这是他最温柔的梦境,是他记得的莲塘上的笑声来源,是他温柔妥帖的支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厌离竭力露出个温柔的笑,可眼里泪花早已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抓着魏婴的手指还在发抖,摸着他的脸像是竭力想看清他的模样。

“阿澄今日在家,你快随我回去,他见了你必定高兴。”

江厌离执起魏婴的手,眉眼尽是喜色,他也露出笑眼随着她牵着手去,江厌离身量比他矮上一节,腰板却一如江家所有人挺直,她也曾是这般站在他身前的,护着他,挡着他,背着他,牵着他。那时候他多大?被狗吓得上树,蹲了大半个时辰又不敢叫人,最后是江厌离小心把他带下树,背着他一步步走回家。他想落泪,想笑,又想把江厌离揉进自己怀里死不放手,她还在,他想,她还在啊。

“师姐,江澄最近怎样?那些跳脚的疯子可没再打着我的由头去找他麻烦吧?”

那个名字又一次无比顺畅的从他嘴里冒出来,阿澄,他愣了一瞬,阿澄是谁?他又在何处?

“阿澄……”江厌离顿了顿,嘴角笑意颤了颤最终是消了下去,“他无事,只是有些累。”

江厌离摇摇头,只是拢起袖口露出个无奈的笑,拍了拍魏婴的手不知到底是在安慰谁,“阿澄最近总是忙,忙得我时常看不见他,他——他睡得晚,我看着他眼下一圈乌青,也没再见他怎么笑过,他不许有人在莲花坞说起一句夷陵老祖,一旦有人开口,便是冷冷的拖出去责罚。”

江厌离低头叹息,手指捏紧了裙边,“阿澄很累。”

“阿羡……他很累。”

“师姐莫急,我知道了。”魏婴开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嘶哑,江厌离摇头,转而又试着露出个轻松些的表情,“不说这些,你快随我回莲花坞,阿澄虽然嘴上说着不想见你,心里必定看到你是开心的。”

“师姐可否对我说说咱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可不知道江澄这家伙做得好不好呢。”

“好,阿澄做得当然好,”江厌离终于是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我们江家虽元气大伤,但阿澄摒弃了宗族式门生培养,招了不少外姓门生和客卿,更有几位德高望重之人提拔为长老辅佐江家,阿澄很努力的做好一切,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声,莲花坞建得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阿爹阿娘会为他骄傲的,你也应该为他骄傲。”

“那是自然。”

他张嘴便回答,却无端感到一阵恐慌的空落,好像他踩在什么棉花上,而脚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仿佛没了底气,江澄曾是个什么样子?魏婴眯起眼试图在毫无头绪的记忆力搜寻出关于那人的一点东西,但无一不是一张流泪的脸庞,他跪坐在他腿上抓住他的衣领落泪,眼神疯狂又绝望,怒火和悲痛从那个被压抑了十七年的孩子外壳利疯狂滚落,他在尖叫,尖叫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对他吼,但他听不见,他冷,他困,血液回流,全部倒灌进他的四肢百骸,脚底打滑,几乎跌坐在地。竹林,对,是一片竹林,或者一条小巷?不,好像是雨天,一间庙宇?谁在尖叫?谁在嘶吼?谁在叫他,谁在他面前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阿羡?”

江厌离唤醒他的意识,魏婴眨眨眼,眼前景色终究归于正常,江澄,他念了这名字三遍,想说什么却发觉话在嘴边抵死开不了口,那名字弯弯绕绕像一道风,连带着把那个人影也风一样的带走了。

“无事,倒是师姐今日怎么在码头来了?”他正了正嗓子。

江厌离弹了弹魏婴额头,“今日正遇上赶集时,想给阿澄炖碗莲藕排骨汤,早起的时辰刚好还能赶上第一波清早的藕,回去小火煨上一天,就正好能给阿澄补上夜宵。”

“正好你也在,今晚别急着走,排骨汤带上一份回……回乱葬岗上去吧。”

魏婴顺从的应下,随着江厌离走向不远渔夫,那家主人是一双兄弟,小弟年轻,估计是少见女子,看着江厌离温声细语的模样竟然红了脸结结巴巴,那大哥一把拍上儿子的头,骂着傻小子却带着笑。

“我家小弟性格太傻,姑娘见笑了。”

“哪里,你们兄弟关系很好呢。”

“嘿嘿,我和阿远从小没爹没娘相依为命,虽然这小子傻气了些,毕竟是我亲弟弟,也只有我能护着他。”

那兄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帮着江厌离称好一段莲藕,瞧见身后站着个眉目俊美的少年郎,笑道:“姑娘和公子才是郎才女貌啊。”

“不不不,大哥想错了,这是我弟弟。”江厌离也没有恼,只是牵着魏婴的手把正在神游的后者拖到面前,浅笑吟吟,好不骄傲,“我家两个弟弟,这个稍长,幼弟在家。”

魏婴愣了愣神,那渔夫的弟弟嘴笨,便无言的在兄长身后给他泡茶,云梦夏日炎热,莲心茶提神却味苦,那弟弟看了看哥哥满头汗水,又偷摸着从包裹里拿了块糖撒进茶。

“哥,喝口茶下火。”

他声音还是有些木讷,但渔夫却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后咂咂嘴,“今日莲心茶味道不那么苦了,阿远你这泡茶手艺有长进。”

那弟弟只是笑笑,结了帐把找回的钱递给江厌离,渔夫还在同江厌离聊着,笑说:“看小姐这位弟弟就这般丰神俊朗,想必幺弟也是个年轻有为的侠士。两位必定兄友弟恭,互相照拂。”

魏婴的神色一瞬间变幻莫测,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苦味从心口往舌尖冒,他想说什么,但又无话可说,记忆打着转有意要逗他,闪身而过又连个衣角都不留下。于是他便只是尴尬的笑一声,帮着江厌离接过莲藕,却见着江厌离脸上一抹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答到:“大哥说得倒是不错,我这两小弟一直互相照拂,彼此拿命相信呢。”

江厌离转过头往他一眼,一双和江澄如出一辙却温柔百倍的如水杏眼含了一腔真真切切的骄傲在其中,和着一份爱和信任沉沉落在魏婴身上,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避开那道太过温柔的目光,他该说点什么,但他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字。

他只是觉得苦涩,只是觉得闷,只是觉得有一声自命运传来的讥诮冷笑,冰凉凉的跨过了漫长时光鞭子一样打在他脸上,江厌离的笑就是那鞭子,看一眼,痛一眼。

“好了,多谢大哥,”江厌离对渔夫行一礼,“阿羡我们也快些走吧,还得在日头上来之前赶回莲花坞呢。”

“好、好。”

魏婴应着,愣了下跟上江厌离的步子,人流来去匆匆,江厌离的影子闪闪烁烁,落叶般在他眼前风雨飘摇,他突然无端的恐惧,被人流裹挟的脚步踉跄,江厌离离他更远了点,淡紫裙裾轻飘飘的滑走,那股无处迸发的恐慌突然魇一般的摄住他的心脏,血液冲上脑门,尖锐的猎猎风声撕开他耳边空气,低沉的发出潮湿的讽笑:你抓不住她。

“师姐!师姐——”

魏婴突然吼起来,他推开面前的人,扒过其他人的肩膀,踩了谁家公子,撞了哪家姑娘,但他不在意,他听不见,他只死死盯着快消失在眼前的那点紫色影子,那股熟悉的讽刺笑声桀桀作响,划过他指尖,舔舐他的眼眶,他不要命的吼,全然不知泪水已经在眼眶边摇摇欲坠。

“师姐!师姐!师姐————”

他没抓住江厌离的衣角,她轻快的走在面前好像再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弟弟的存在,他还能听见她嘴里哼唱的云梦歌谣,让他想起某一年的七月,云梦的夜晚炎热,他玩闹了一整天,身旁又睡着个和他一样不安分的家伙,更是热得没法,翻来覆去越想睡着越是烦躁,却听见门廊外一声声温柔低沉的歌声,只是横着个调子,没有歌词也没什么韵脚,他睁大了眼,见着那屏风后在月色下露出的赤条条剪影,大开大合的落在窗台上,又小心温柔的不闯进他们房间,只是歌声,只是嗡鸣,只是那小调妥帖的流进他梦里,安抚着他的躁动,阖上他的眼皮,他终于能闻到云梦夏夜里风的味道,还有未曾散去的莲塘池香,守护他一夜安眠。

“你先等等!别再、别再跑了——”

他的声音骤然生生卡在嗓子里,熟悉得他几乎嗓子发痛,记忆重重地一把刀扎进他脑海,那声讥笑带着排山倒海的血腥气灌进他地鼻腔,别跑了,阿羡,江厌离摸着他的脸颊,还在竭力扯出一个笑容,你先别跑了。

魏婴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泣音,野狗般绝望的挣扎着抱住头。江厌离挎着小篮轻快的走着,她还在赶回家等待他的弟弟,他的幺弟是江家宗主,但永远面对她会露出少年心性里的无措和期待,而他站在原地,被命运的嘲弄打击得无所适从,他跪下,盯着地面,仿佛全天下的风雨皆落在他肩上。

4

“魏婴!光天化日之下跪在地上给谁看呢?丢你自己的脸就罢了,别把我们江家的脸也败了!”

女人凌厉的声音鞭子一样打在他身上,魏婴慌张抬头却见得一对夫妻站在他身前,二人皆是一身紫袍,男子目光稳重,箭袖轻袍,而那女子金簪长发,杏眼细眉,硬是一股子傲气凌冽滋味在其中,昂着头斜斜睨着眼望他,眼里怒气翻滚。

“三娘消气,阿羡也只是孩子。”

“孩子?没几天就要加冠先不说,江家大弟子的身份被他拿去喂狗了?知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代表我江家?平日里阿澄跟着还能看着点你这心爱的大弟子,这会儿阿澄刚不在身边,样子倒变成那个街头祸害了!”

“三娘!”

那男子这一声低沉了些,收了嘴里那股纵容沉稳的味道,换得女子一瞥和一声冷哼,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魏婴。

“阿羡,你快些起来吧,”男子对他颔首,“在街上做什么成了这副样子?”

“江、江叔叔……虞夫人……”

魏婴的声音发了抖,记忆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往外流,两个名字无比顺畅的从嘴里冒出来,他刚想开口解释方才的一切,却发觉再想不起一分,只记得一点轻轻哼唱的云梦歌谣,还有一片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紫色裙裾。

“我——”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卡出来,没来得及收住的眼泪蓦地落在地面一片濡湿,他呆愣的望着那颗水滴,心头一部分似乎也跟着被一并抽离。

“我不知道怎的,大概是刚才遇见狗了。”

虞夫人挑眉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哼一声拂袖便走,江枫眠温和叹息一声,伸手把魏婴从地上牵起,顺便理了理他的衣服,绛紫的箭袖轻袍,腰间一颗银铃轻盈晃动,魏婴愣了一下,又被虞夫人尖锐的催促赶着起身跟在两人身后。

“江叔叔,虞夫人……你们怎么突然上街来了?”

江枫眠笑道:“今日看天气不错,近日又难得有空闲,便想着和三娘子在街上逛一逛,没想到遇到你了。”

魏婴打个哈哈,算是知道虞夫人见着他怎么那么生气了,当街跳出来个跪地怂着哭的自家大弟子打扰了难得的两人逛街,这不是自己找骂吗!

“不过也该是时候回去了,阿澄不知道在家怎样了。”江枫眠沉声道,“不知道今日他能不能管住门生们……”

“再怎么说阿澄也是你儿子,你难道就连这点对他的信任也没有?”

虞夫人的话又尖锐的呛过来,眼神还不妙的剐向魏婴,后者立刻后退半步,脸上挂着讨好地微笑。

“师娘也别这么说,阿澄有多认真努力我们都知道,江叔叔也只是担心累着他,关心而已嘛。”

“三娘。”

江枫眠叹口气,也没有再把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反而转向魏婴,道:“我和三娘回莲花坞,阿羡今日还有无别的事?可要和我们一并回去?”

“莲花坞?”

那地名像个包在嘴里的水珠,舌尖碰上去的一瞬间奇妙的滋味顺着舌头弥散,莲花坞,莲花坞,莲花坞,他念着那名字三遍,尝到得是风的暖味和水得冰凉,他张嘴,总觉得那莲塘深处得乌篷船上站着个人影,箭袖轻袍,影吊吊得和水色化在一起,他站得直,背脊钢钉一样钉在船上,但他却觉得他块倒下了,快在这片水乡里疲惫得大哭。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他想说什么?

“阿羡?”

“你管他作甚,整日没个正形的胡闹,捉鸡摸鱼什么干不来,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你操什么闲心?还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儿子!”

虞夫人的声音又冷冷的砸过来,江枫眠终于皱起了眉不悦的盯着她,虞紫鸢却冷哼一声,嘴角挑起个讥笑,“我说错了?”

“三娘!”

“江叔叔,师娘,我……我不回去,我还有事……”

他低了头看着江家银铃,眼神却未落到任何一处。他肩膀颤抖,往后退,他不能回去,那个尖锐的笑声和一个嘶吼的哭声在警告他,你不能回去。

那声音风般回旋,落在耳边鲜血淋漓的要撕开什么东西,他不能,他回不去。

“怎的?阿澄还在莲花坞等你呢。”

江枫眠的话突然抽得他全身一痛,魏婴立在原地连步子也迈不开,等我,等我。他胡乱的想,阿澄在等我。

可他不能回去。

声音仍然在警告他,告诉他别回去,否则你会面对你承受不了的一切,记忆,痛苦,旧情,你受不了的。

“让这小子自己做自己的去吧,谁知道阿澄这个性子整天就念叨他。”虞紫鸳的声音念到孩子的时候微微的放缓了,尖锐的怒气被钝化城一股母亲身上才会出现的愁绪,魏婴睁着眼看着自己掌心,灵力还在流动,那份暖意直达心头。

“我不能……”他几乎在呻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又明明什么都记得,他记得江叔叔,记得虞夫人,记得莲花坞的池塘和云梦的歌谣,记得山野的鸡飞狗跳和师兄弟们的笑,但他就是觉得他走不了,他迈不动步子。

于是他转身狂奔。

他跑过小路,他跑过店铺,跑过他偷偷带着江澄一起喝酒的酒楼,跑过他曾调笑的姑娘的瓜果摊,他冲进一段阴暗的巷口,仿佛那样就能逃离一段不可知的变味记忆。

他听见喘息。

面前坐着个孩子,不,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绛紫的破袍子,腰间江家的银铃沾血,他目光无神地望着手上的戒指,杏眼细眉,他若笑起来,眉眼应该是如女子的温柔。

但那少年只是盯着那戒指,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这里,他瘦骨嶙峋,痛苦和绝望的痕迹在他过于年轻的脸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疤,魏婴试探着向前,那少年蓦地抬头眼神直直穿过了他,又把他盯在原地,那是一张何其熟悉的脸,熟悉到让他几乎落泪,可他没有,因为他头脑一片空白,他记不得。

他记不得。

那少年似乎没有看见他,只是微微片头望着不远处的巷口,他的角度绝佳,旁人寻不见这个巷子,但他却能透过转角的影子望着街口,魏婴看着他的眉眼惊恐的睁大了,看着他张嘴想喊什么却又把声音死死卡在嗓子里,看着他缩回原地,颤抖,然后望一眼手上的戒指,然后目光变得复杂。

憎恨,决绝,痛苦,疯狂,还有一丝随着双拳握紧后一并锁在那双如水杏眼里的温柔。

“魏婴,”那少年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低哑淬了血的声音刚刀一般把他钉在原地,那少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重重地喘息,呼吸里甚至带着血和恨地滋味一并吐出来,喃喃一句:“可别死了。”

可别死了。

魏婴被这句话重重地打在头顶,那少年蓦地冲了出去,他年轻,甚至年少,纤长地身体刚刚张开,像一只无畏的鸟儿,朝向死亡和所爱奔去。

他下意识想伸手抓住那少年,手臂却错过他的指尖落在空气里,那少年冲上街口,冲向那一片如血般灼伤魏婴双眼的艳阳烈日袍,然后魏婴突然失去了力气,他双膝一软倒在地上,抱住头,看着那少年被抓住,被打伤,被羞辱,他几乎尖叫。

5

魏婴在狂奔,在风和烈日里狂奔,他要回去,他要回去,他回去找那人要个说法,他要回去找那人问个明白,他记得的,他一直都记得的,他怎么会忘?他怎么会这十三年后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那笑声还在他耳边,哭声也在,追着他的步子让他停下,你不能回去,他们说,莲花坞你回不去了,你早就回不去了!

放屁,魏婴想吼,放你妈的屁,他怎么回不去,他为什么会回不去。他记得的,他记得那人的,一双杏眼掺水一样的湿润,水乡的温柔和川蜀的烈性搅和在一起,就像那人的脾气,对人的好和一张不留德的嘴巴,就像那人无数次在背后护他保他,他怎么会忘?
那你还记得回莲花坞的路吗?

那笑声索索的响起,讥笑着向他抛出这个问题,他愣了,奔跑的脚步突然顿住,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莲花坞的路。

你跑了那么久了,魏无羡,我来给你算算,十三年你没有回去,十三年后你也没有回去——你倒告诉我,你怎的还记得路?

那笑声更讽刺,拖着魏婴的步子再也走不动,他站在那条八方街上,木木的看着往来的人流把他包裹在其中,他突然走不动了。

可我想回去,我一直想回去的。

可他只是立在原地,只是看着云梦的人流,看着那些笑容和悲伤,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欢愉,影子再度追上了他,要叫他遗忘,要叫他抛下这些过往。

“魏婴,你站在街上傻不隆冬的干什么?又看着谁家狗怂得走不动了?”

而那个声音大刺刺的驱散了影子,不远处站着个纤长的少年郎,绛紫短袍在身,江澄瞪着眼对他大呼小叫。

“早先阿姐就说看见了你结果和你走丢了,阿爹阿娘也说看着你不知道发什么疯就是不肯回来,怎么,还非要我跑到这里请你这尊大佛啊,看着狗了还是怎的?”

“江……江澄。”

魏婴突然张开嘴呼唤那个名字,呼唤那个少年的名字,那一声穿过了十三个年岁然后再次到达他舌尖,不带恨意,不带怨念,不带任何悲或怒的情绪,只是带着笑,他呼唤那少年。

“我在这儿,怎么了,真的见着狗了?”

江澄上前几步把他扯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无事才收了那股担忧的情绪,转个身招呼他走了。

“回家了,阿姐的汤还给你留着呢。”

魏婴笑了,跟在江澄身后答应着,下意识地一个手肘勾上他的肩膀。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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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夷陵老祖身死的消息从云深不知处传来,还未等到什么巨大的反应,便听说金家宗主去了云梦莲花坞。

一身紫金长袍在风里猎猎作响,金凌一张脸毫无表情的径直进了江家祠堂大门,门生无一人阻他,只看着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江家宗主站在门外看着金凌跪了一整天,看着那位宗主的表情从熟悉的冷诮逐渐破裂,逐渐露出个数十年前连他也未曾见过的少年郎的表情,金凌点上一炷香,然后行一个大礼,沉默半响终于艰难的开口。

他的声音变成了江宗主从未听过的柔软味道,连带着眉梢上的冷意也一并下了去。他的声音沉了沉,像是终于把肩膀上的什么东西放下,然后终于得以呼吸的长叹一口气。

低声道:

“舅舅,他回来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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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魏哥,他不记得的是他想要逃避的过去,所以他选择性记住了师姐的好,师姐的温柔,但他不记得师姐的死,他记得江澄的存在,但不记得江澄到底是谁,莫羡在我这里基本不是本人,我当魏无羡早死在了乱葬岗。但若真的是本人,我就当他在遗忘,在逃避,在把自己放进自以为已经躲开一切的温柔乡里,他说他想回莲花坞,但不想回那个面目全非的莲花坞,可是其实他自己早就不知道怎么回莲花坞了。

我能做的,就是送他一场大梦,让他回他的莲花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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